沉舟侧

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

【光切】飞光(中)

《飞光》(上) 


第四章 妻室


想是二人之间有某种宿缘吧,源赖光亲传刀术后,鹤语不再终日郁郁寡欢,偶尔开怀一笑,玲珑小脸挂着淡淡红晕,更加惹人怜爱了。稚龄多忘事,虽每每月夜依旧思念云栖殿女御,但心中的痛苦烦闷早已经比初来时消解了许多。


源满仲一家待他如己出,尤其是兄长源赖光,悉心之至,吃穿用度无不亲自过目。久而久之,鹤语对源赖光的仰慕之情真是无可复加了。


如此长到了鹤语十三岁。行冠礼之际,源赖光亲自为他换上深红里子的棠棣色外袍,并且以素不离身的爱刀鬼切作为贺礼。这天场面并不过分隆重,但亲密家属皆在列。侍女们也尽聚在廊下窥视,见了鹤语优雅之风姿,无不交口称赞。


然而鹤语此时还是孩子心地,源赖光不曾教他的、书中不曾提及的,他都一概不知,其中就包括这儿女之事。仪式完毕后,源赖光正准备赴妻室荻姬的府邸与之小叙,谁料被鹤语缠了上来,只一味要与他同行。鹤语此番并非不通情达理,而是先前并不知道荻姬此人,也不解所谓“夫妻”究竟为何。源赖光望着少年撒娇的模样,不忍拂他的意,便意欲携着他同去。


侍奉鹤语的侍女犹豫不决,只说此举恐怕惹人讥谤,毕竟公子已经成年,不可再像儿时一般出入自由了。


“他只怕还是个小孩子呢。”源赖光笑道。


鹤语红着脸,样貌上虽已是半大少年,说出的话却天真烂漫:“我随着兄长一道,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?你们只是嫌我罢了。”


说得众人都忍俊不禁,又想到源赖光素来不在荻姬处留宿,便也不阻拦了。


源赖光亲昵地揉了揉鹤语的头,传了两匹马。


二人行动并不匆忙,在往来无甚游人的道路上按辔缓缓而行,将明媚优美的春景尽纳眼底。行道满樱花,那摇曳芳影在日光下轻展,真有无限可爱之姿。天也醉樱花,云脚乱蹒跚,说的大概就是眼前之景吧。


不久便到了荻姬府邸。且说源赖光虽已经与荻姬成婚三年,但因二人感情不睦,至今从未同床共处。源赖光每月两次拜访,也只是为了保全荻姬家人的颜面而已。


源赖光入了内室与荻姬对坐相谈,留鹤语在帷屏之外等候。鹤语不解这是为何,然而莫名觉得耳热,便乖乖地在外落座。


“大人,听闻鹤语公子也来了?”荻姬道。“不错,他今日刚行过成人礼,不便入内,我命他在外等候。”源赖光道。荻姬笑说:“这有何妨?向来听闻那孩子风姿出众,可与您媲美,妾身不胜好奇,正欲与之一见,亲自评判这传闻的真假呢。”


随即传侍女请鹤语入内。此时鹤语的态度异常恭谨,走近来时,帘栊外和日暖光映照其眉目,更衬得人白璧无瑕。


“啊呀呀,果然是名不虚传!”荻姬取笑道,“这样一看,我们之间,我竟是最不堪的了——我看你们才是双璧啊。”荻姬是浮渚数一数二的美丽女子,这话自然是自谦之语,然而鹤语听了,面颊不由得飞红,偷瞟源赖光,欣喜地发现他也失笑了。


此后源赖光又与荻姬随意谈了片刻,二人皆礼貌恭谨,态度优雅。此情此景,倘若有外人在,一定会感叹这是对多么离奇的夫妻,既不似世人传言的那样抵牾,又不似寻常夫妻那样亲昵,反倒像淡如水的君子之交。


第五章 心灰


二人准备回邸时,暮色已至,四野迷离。鹤语按着马辔,跟在源赖光身后,颇有些心不在焉。这少年或许是因为自小远离了母亲吧,心思生发得比同龄者格外纤细敏锐。此时此刻,他正沉思是否是因为自己在侧,源赖光与荻姬才不能亲昵地相谈。


“在想什么?”源赖光微侧过脸,态度玩味。鹤语颇有些不自在,忐忑片刻,终于道出心事:“兄长,我今日是否本不该跟着你?”源赖光笑道:“何出此言?先前谁人还说我能去的地方,你也能够去?”鹤语红了耳尖,问源赖光:“夫妻之间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?究竟是像舅父和舅母那样,还是你与荻姬那样?抑或是母亲与父皇一样?”源赖光怔愣片刻,才意识到鹤语的顾虑。他解释道:“世间夫妻本该是父亲大人与母亲那样,只是我与荻姬并不情投意合,才有了如今的尴尬关系,所以你不必自恼。”


说完源赖光探出手,摸了摸少年的发,一如儿时初见时那般。“既然如此,当初为何要与对方结为夫妻?”鹤语仍有不解。源赖光苦笑道,父母之命。这是鹤语第一次从源赖光脸上窥见无奈的神情,觉得稀奇。“从前我总将你视为不谙世事的稚子,如今看来真是误会颇深啊。”只见源赖光按辔徐行,夕暮薄风灌袖,衣香袭人,颇有中国水墨画卷中的当风之姿。


鹤语默默思索,并不言语。一路马踏樱花而归,天色渐暗。


自这以后,鹤语不再像往常一样无所顾忌地亲近源赖光。源赖光颇感莫名其妙,屡次询问原由,鹤语总含糊其辞,他便只当是其成人后心境有变,不再深究。就连面对那平日里一同嬉笑玩闹的侍女们,鹤语也仿佛一夜之间改了脾性,变得稳重端庄了。


日月不淹,转眼三年已过。这日鹤语在廊檐下看书习字,倏然闻见两名新来的侍女低声交谈。一个问那鹤语公子究竟是何身份,如此光华夺目之人,在浮渚前所未有,另一个答主人家向来不许提及,只是她偶然听见源大人说,这位公子是宫中某位女御所生。


“啊呀,女御的孩子不就是皇子么?如此天横贵胄,怎么能来咱们这偏僻之地?”“想来其中有隐情了,这事今上恐怕并不知晓,毕竟前朝也没有让皇室流落在外的先例呢。”“大抵是这位公子的血脉不干净吧?这种事倒是屡见不鲜。”“莫再议论了,倘若使源公子听见,后果是不堪设想的。”“是了,源公子向来偏爱鹤语公子。”


两位侍女自顾自交谈,想来也是少不知事,竟不知道避人耳目,以至于让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被鹤语听得。鹤语兀自出了神,墨染坏了歌绘也未发觉,他沉思当年云栖殿女御的种种作为,以及多年来的杳无音信,只觉得那侍女的话句句落实,俨然便是真相了。


此时正是朔风吹彻时节,鹤语虽穿了冬服,却也难抵霜花染鬓,只因心思全然不在外界,故而像眠去了一般岿然不动。这少年默默地坐在风口,心头冰冷但面上发热,竟显现出非同寻常的光景。


源赖光寻到鹤语时,大雪正浩然降落伞上。放眼四野寂寂,唯有那枯草丛中一簇淡青色衣袍格外醒目。源赖光大步走过去,轻巧地将伞为鹤语撑起。鹤语此时已经冻得通身麻木,忽闻耳畔风雪声平息,吃力地掀动眼皮。


“兄长……”鹤语目光发痴,恍惚怀疑身入幻境。抬眼时眼睫上的雪花纷然落在源赖光的手背,顷刻即化。源赖光一改往日神色,语气严厉:“你眼里倘若还有我这兄长,遇事就该同我商量,而不是意气用事地跑到荒郊野外。以前是我太纵容你了。”鹤语垂眸缄口不言。


然而良久之后,源赖光向满身枯草的少年伸出手:“无人在意你出身如何,你只是鹤语而已。”他语气之间已毫无责怪之意。


鹤语满脸泪痕。他本以为源赖光要大发脾气。轻轻回握住源赖光,两手相触的瞬间,掌心苦涩的冰渣须臾融化。想来这鹤语公子的妄念,便是自此所起。


回去后鹤语大病了一场,源赖光亲自照料,病势直到次年春才好转。


第六章  回京


 藤花盛期方过,远在京都的云栖殿女御派遣的使者携亲笔信,抵达浮渚。源氏大人源满仲即刻召鹤语前来一同观信。那彩色纸屋纸上女御的字迹仍旧端庄秀丽、优雅异常,只是较之以往颇显生硬,只见写的是:


江水流春紫藤烬,

遥念生别一枝青。

妹自旧年以来,胸中懊悔不可限量,常常夜不能寐,如今病入膏肓,想来是果报。此际唯有一件事念念不忘,那便是关乎鹤语的身世。此隐事虽不可对外人提及,但我远离人寰之后他便只有那一位骨肉至亲,万望兄长和盘托出,若他情愿,还望他来日返京能去其生父府邸探视。我此生真是对这孩子不住!


鹤语将这信细细咀嚼,只觉无尽苦涩尽填于胸口。源大人亦神色大变,忙询问使者女御的病况究竟如何,只见那使者斟酌片刻才道,此时恐怕已经西去。源赖光闻讯前来,因怕鹤语难以自持,悄悄地按了按他的肩头。


“兄长不必担忧,我立即返京,只怕还能见上母亲一面。”鹤语望向源赖光。源赖光微微颔首,随即禀告源满仲自己与鹤语一同上路,方便照应。


回京途中,二人不免回忆起昔时同行这段路途时的光景,感慨流光容易把人抛,昔年景象虽历历在目,只是人已不如旧了。一路烟霞好景无心欣赏,二人各怀心事,感慨过后便相对无话。


京华烟云如昨。此行声势并不浩大,甚至可谓微行,二人皆穿着素色的常礼服,内衬丁香色白绫衫子,花纹隐约,显得格外清雅。尤其是鹤语公子,因年岁渐长,气度也不再似往日幼稚了,平添许多从容优美,教那些形容不佳的人自惭形秽,却又忍不住亲近。


鹤语假托源氏之命,由源赖光陪同着,前去其生父夕中纳言府邸拜谒。远远地便瞧见那已逾不惑之年的中纳言穿一身深紫官服,立在门前等候。鹤语与对方四目相接片刻,两人便各自移开了眼。原来纳言虽心知这少年正是自己年少轻狂时,为女御带来的孩子,但忌惮着家中善妒的妻室得知此事,定不肯善罢甘休,因此大庭广众之下,只敢瞧上那么一眼。


待亲领着鹤语与源赖光入了内室,又屏退了侍女,中纳言才略松一口气,面上流露出惭愧之色。他见鹤语生长得与自己青年时有七分相似,又不禁悲从中来,回忆起往昔与云栖殿耳鬓厮磨的情景,只觉得胸中无限悲愁苦恨,只是道不出。向鹤语询问早年间女御的情况,鹤语的反应却淡淡的,只提及了当年离京时秋风飒飒,叫女御泪如雨洒的触目之景。那中纳言听了这话更加难以自持,连忙另起了话头,问鹤语如今可否婚娶。


“鹤语虽由我们抚养,但婚姻之事,还是要听大人主张。”见鹤语心不在焉,源赖光代为答道。这句话倒是让鹤语听清了,他心下诧异,心想当初源赖光正是奉了父母之命娶亲,却与荻姬始终难得投合,如今怎的偏来这样说?只是顾虑中纳言在前,因此并不问出口。


中纳言点点头,说:“既然如此,我听闻那左大臣的二女公子闭月羞花,德才兼备,是个难得的结婚对象。你若有意,我当为你上门求亲。”


“鹤语如今并无娶亲的心愿。”鹤语耐着性子听中纳言说完,不假思索地说。原来他对这生父并无父子亲情,甚至心怀怨怼,前来拜谒只为了完成女御遗愿而已,又哪里还会应承这终身大事。且不说他对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并无风月绮怀,便单是要长居京都这一点,他就无法应允。


中纳言神色变了变,心中终究对鹤语含愧,既然已被拒绝,自己便不好再自作主张。谁知他尚未答复,源赖光忽地道:“你年纪已经不小,该当成家立业,这也是我与你舅父牵肠挂肚之所在。”“可你与荻姬……”鹤语愣了愣,一时间几乎找不到话语反驳。源赖光道:“我与她只是世间少有的例外。”


这句话鹤语听得不明就里,但细看源赖光的神色,毫无玩笑之意,便知道这话乃是发自他的真心。


源赖光此举,实则无意中却触及了鹤语深藏于心的一段隐情。鹤语听他话音利落,思及己身,不禁暗地里无限落寞伤感。想来自己的妄念终究成空了。


思索片刻,鹤语将珍爱的鬼切搁在源赖光身前,沉着脸独自起身告辞。


(待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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