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舟侧

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

【光切】飞光(下)

《飞光》(中) 


第七章  余烬


且说云栖殿女御病逝后,在京郊的月显寺停灵举办法事,青灯古刹之所,仅有几个和尚诵经祷告,分外寂寥。原来当初鹤语公子随女御出宫,染上了天花假死后,圣上迁怒于她,竟从此以后再不多看她一眼。当世拜高踩低乃是常态,更遑论后宫之中。可想而知此后云栖殿度日之艰难。想当初她集万千宠爱,教多少宫嫔妒红了眼,如今却有了云泥之异,真是人世无常。


鹤语独自来到女御灵前,回忆起幼时种种,顿觉恍如隔世,禁不住落了泪。自多年前女御将他托付给源氏父子,他便认定要视他们为父兄,怎料偏对源赖光生出僭越念头,引他心中时时含着缕愁思。可今日经源赖光这一番言语,竟是要逼得他忘却前情。


鹤语扶着女御的棺椁,悲痛得几乎无法起身,待勉力撑起身子,想为女御烧纸,忽然瞧见那未烧完的灰烬中,隐隐约约露出墨痕。他心下疑惑,用线香挑开了看,只见那幼稚无比的字迹,可不正是出自儿时?当年源赖光答应自己会将此书信转交给女御,想来是宽慰稚子之举,如今为告慰女御亡魂,且不引得自己悲痛,他便悄悄来了寺中,将昔年书信一并烧去。


“源赖光——”鹤语心中震颤,手上稍稍用力一碰,那半截的信纸便化作一捧飞灰。


碍于身份,鹤语不便停留过久,因此夕色降临时就悄悄地起身告辞。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出了月显寺,身后暮鼓晨钟,悠远厚重。这一离开,鹤语便茫然不知前往何地。原本随源赖光暂住在六条的私邸,可如今已断绝了回去的念头。


京都之夜足有浮渚的十倍繁华,大抵上类似唐朝的长安城,十里浮灯,喧嚣非常。往日做小皇子的时候,鹤语从未有机会能如寻常百姓一般,亳无拘束地行游长街,倘若放在平常,他定觉新奇无比,只是此际哪里还有心思游逛?故只是一味地向前。


正在此时,发生了一桩了奇事,好似冥冥之中的天意。忽地有人拉住了鹤语的袖子,对方不由分说地递上来一册话本,鹤语心下怪异,随手一翻,只见那话本上有两个青年公子作出放浪形骸之态,一旁附有绮靡消魂之词。此种物事鹤语虽然见所未见,却一下子了然于心,不免心旌摇曳,面浮薄樱。


“这位贵人公子,妾身方才将您认成了姑娘,才行事鲁莽。”原来那卖话本的是个女子,见鹤语肤质白净胜雪,又闻见衣香袭人,不防看走了眼。而鹤语因看清了那话本,羞意难当,忙面红耳赤地将话本还给了对方。他正欲举步,忽地心念一动,问:“两男子相携成为眷侣,当世可有这种事吗?”


那女子闻言一怔,摇了摇头说,如今世道,男女情事尚且容易遭人讥评,更何况——


鹤语闻言垂了眸,默不作声地浮起苦笑。眼望着喧嚷长街已行至尽头,只觉索然无味,一念之间动了脱离尘寰的心思。



第八章  青灯


这边源赖光寻鹤语不着,想着当时鹤语的神态,气恼非常,十分可异,不免起了疑心:难道他也同自己一样?原来当日在中纳言府上的一番话,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,却并非他的本意。


一念及此,心中也对鹤语无限愧疚,觉得自己实在自私冷酷,让鹤语前所未有地伤了心。鬼切置于刀架之上,刀纹典雅,在熙光中历历可见,源赖光只觉得少年翩翩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,或庭中拭刀,或灯下习字,姿态格外优雅可爱,不由得心软。


远在浮渚的荻姬听闻此事,同样神思忧虑,给源赖光修书一封:

此生此夜不长好,

明月明年何处看。

大人的心意妾身早已领会,想来其中有诸多无可奈何。依妾身愚见,何不对鹤语公子坦诚相待?您与公子都是与月齐辉之人,倘若任由他去,这月将永远残缺了。


源赖光读了这体贴的来信,心下大为感动,且感叹荻姬果然洞若观火,只是她虽出于好意,却也难以体会其中的难处。恰如那女子所言,当今世道,哪里有他这样的人的容身之地?即使他不顾世人言语,又怎么舍得让鹤语身陷流言?


权宜之下,好不容易才下定了要为鹤语婚配的决心,却想不到这少年反应过激,倒让源赖光反省此举。源赖光向来处事果决,头一回如此犹豫难断,唯恐自己行差踏错半步,便会毁了鹤语的名声,因此日夜心神不定。


正是在此种浑浑噩噩之间,先前派出去寻找鹤语的小侍回来报信,说公子在月显寺。源赖光闻言,诧异道:“妃子想来早已入土为安,公子还留在寺中作甚?”那小侍平常以有位容姿无匹的主人为荣,此时也伤心不已,道,公子已经落发为僧,正在月显寺修行呢!听寺里的沙弥说,公子近日身子不好,还请大人前去探视。源赖光听了,暗恨自己疏忽,来不及多想,当即传了车马前往京郊。


京郊已入了秋,红叶尽染,绚烂极致。源赖光听着草丛中不时传来的秋蛩鸣声,记起当初与鹤语同乘的光景,胸中悲情,真是难以用言语尽述,恨不能转眼便至月显寺门前。


抵达时已入夜,斑驳石阶上落叶未扫,不时翻飞又坠落。源赖光轻叩寺门,片刻之后有小沙弥来应,问他所为何事。源赖光说:“前些日子你们寺中接纳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公子,我是他的……兄长,前来探望他。”小沙弥闻言,忙敞开了寺门,告诉源赖光,这位公子不知何故身染重症,请了大夫来瞧,却仍无好转,眼下正一筹莫展。


小沙弥将源赖光带到了鹤语房内。只见鹤语形容消瘦,面色苍白,乌缎子一样的长发此时已经剃短,呈现苔之青色。源赖光心急如焚,慌忙捧起他的手,只觉得冰凉沁骨,若非眼前之人有一息尚存,他几乎要以为少年已经病逝。


昏睡的鹤语似有所感般,万分痛苦地皱了皱眉,随即缓缓睁开了眼。一见到源赖光,他顿时想抽回手,只可恨手上无力,只能任由对方握着。源赖光此时一心挂念鹤语的安危,早就把先前的种种顾虑抛诸脑后,将鹤语轻轻地拥入怀中,问他现在觉得怎样。


“源赖光……你何苦还来?我们早就一刀两断。”鹤语强忍悲痛,觉得眼眶发热,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。源赖光说:“是我对你不起,同我一道回浮渚去吧。”他神情大恸,通红了眼,只盼着鹤语能够点一点头。


鹤语闻言,心中稍稍宽慰,但一想到恐怕是自那年冬天就落下了病根,时日无多,空耗下去也是徒增烦恼,便狠了心,说,太迟了,兄长。


寺院外红叶沙沙作响,月凉如水。



第九章  飞光


鹤语在三日后病逝于月显寺。其时寺内高僧恰好佛珠断裂,心知一定是那位举世无双的优雅公子病逝了,不禁为之一叹。


源赖光自此落发为僧,终生未出寺院。


斯人不在,飞光无踪。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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